3月24日，美国司法部长威廉·巴尔（William Barr）向国会提交了特别检察官穆勒关于“通俄门”调查报告的概要。根据巴尔的4页概要，穆勒没有找到特朗普竞选团队及其相关人员与俄罗斯政府“勾结”并干涉2016年选举的证据。概要中还表示，穆勒没有就特朗普是否在“通俄门”调查中涉嫌妨碍司法得出结论，但也强调，巴尔在阅读了穆勒报告后认为特朗普没有妨碍司法的行为。

对于巴尔所做的概要，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有着完全不同的反应。从两党的反应我们可以看出美国两党之间的本质区别。 民主党的反应是接受穆勒调查的结论和结论的公正性，但民主党要求司法部尽快公布调查全文，让公众对穆勒调查做出自己的、独立的判断，而不是在没有充分信息的条件下接受巴尔对穆勒调查的解释。民主党要求的是程序正义，只要对得出结论的程序和过程认可，就应该接受最终的结论。

共和党的思维方式是只看结论而不看程序本身。他们马上接受了经过巴尔过滤的穆勒报告的结论，并坚决反对公布穆勒报告的全文。在上星期三的众议院司法委员会对公布穆勒报告的投票中，所有的共和党众议员都投了反对票。 共和党的这个反应原因很简单：我接受这个结论就是因为这个结论是对我方，——即特朗普，——是有利的，而因为这个结论对我方是有利的，我可以根本不管这个结论形成的依据和推理过程， 我甚至愿意主动放弃知晓具体实施的权利。

共和党这个“只要敌人反对我就拥护”的思维方式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读：  一个是在穆勒调查结束之前，共和党一直是对穆勒调查进行最恶毒的攻击。特朗普多次表示穆勒调查是一个“政治迫害“（”witch hunt”）。 这样问题就来了，如果你攻击穆勒调查本身的合法性和程序正义性，那你应该第一个出来反对穆勒调查的结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热情的接受穆勒调查的结论。另外，在过去几个重大的政治调查里，共和党从来没有接受那些调查得出的结论（比如FBI在2016年对希拉里的电子邮件事件的调查）。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些调查结论是不利于共和党一方的。 

程序正义是一个民主制度的公认的基石。 这个观点很容易解释。想象一个法律体制是这样运作的：法官宣布你有罪，但是法官完全不提供他/她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和所依赖的证据。 这会是一个良好的法律制度吗？民主党要求公布穆勒报告完全符合一个民主制度的起码准则。

在获悉巴尔概要的内容后，几乎所有的民主党的领袖都表示接受穆勒调查本身的结论和公正性，但是民主党的普遍反应是敦促尽快公布穆勒报告的全文，而不是仅仅公布一份4页由特朗普任命的司法部长做的概要。

穆勒调查结束后，共和党集中攻击的对象是众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民主党人亚当·希夫（Adam Schiff），要求他辞职。但实际上，希夫是维护程序正义的一个典范。他的言论冷静克制，他多次强调过他会尊重穆勒的调查结果。在4月3日接受电视节目采访时，希夫表示，“我接受穆勒的结论，我认为巴尔不会歪曲穆勒的结论。我也理解穆勒没有在合理怀疑的条件下能够证明（特朗普的）共谋罪。有大量证据表明，特朗普的竞选团队和俄罗斯人之间存在勾结和腐败行为。但我也完全接受现有的信息无法让巴尔毫无疑问地提出这些勾结足以构成犯罪的证据。”

民主党2020年总统大选候选人的几名有力竞争者——卡马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柯瑞·布克（Cory Booker）和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也都是把关注点放在了呼吁公布报告全文和质疑巴尔对穆勒报告的过滤解释上，而不是质疑穆勒报告本身的公正性。

除了程序正义的考虑外，现在已经有证据表明巴尔所做的概要有可能是不准确的，是偏袒特朗普的。媒体报道穆勒调查团队有些成员表示巴尔的概要刻意对特朗普的行为做了轻描淡写的修饰，而且穆勒调查报告本身已经准备了报告的概要，但是巴尔选择不去引用穆勒报告本身的概要。这说明民主党要求公布穆勒报告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国会众议院议长、民主党人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和国会参议院少数党领袖、民主党人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在一份联合声明中称：“穆勒的报告没有就特朗普是否在“通俄门”调查中涉嫌妨碍司法这一严重指控表明其清白，这一事实表明，立即公布完整的报告和基础文件是多么重要。”

而共和党的反应可以说是歇斯底里的。巴尔概要提交的几天后，国会众议院情报委员会的9名共和党成员就公布了联名信，要求众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民主党人亚当·希夫（Adam Schiff）辞职。这些共和党议员指责希夫在穆勒报告结论出来前曾多次表态过他相信特朗普团队在竞选期间与俄罗斯方面进行了勾结。在联名信中，共和党议员表示“你（希夫）愿意继续宣扬明显错误的说法，混淆视听。特别检察官的调查结果最终驳斥了你过去和现在的所作所为，并揭露了你滥用职权故意宣传虚假信息的行为。你过去和现在的行为都与你作为本委员会主席的身份极不相符。” 而就在国会众议院情报委员会共和党成员递交联名信的几天前，3月28日，特朗普更是公开在社交媒体上要求希夫辞职。

在穆勒报告全文发表之前，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穆勒的报告是否真的已经完全证明特朗普的行为没有违法。（我在前文《黄亚生： 穆勒调查结束了，下面会发生什么？》表示最有可能的是穆勒报告对特朗普的结论是有一定的模糊性，而不是完全有罪或完全无罪。）我们先不考虑巴尔的概要是否是完全准确的问题，我们可以做下面一个“思想试验”（thought experiment）来说明共和党立场的荒谬性。共和党的领袖在穆勒调查结束之前一致认为特朗普是无罪的。那好吧，如果假如穆勒调查的结论是特朗普是有罪的，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共和党领袖都应该辞职呢？这个思想试验说明了程序思维和结论思维的重大区别。

仅仅因为民主党/共和党在调查接受之前的观点要求他们辞职，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毫无道理的要求。你可以把在调查结束前对特朗普有罪/无罪的观点看成是一个假设，任何假设都是可以证伪的，只要这个证伪的程序是正确的，由这个程序所产生的结论就应该被认为是正确的。 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提出的假设是什么，而在于你对证伪的态度是什么。 希夫提出了特朗普有罪的假设，这个假设现在看来是错的，但是他完全接受穆勒调查的结论，因为他承认穆勒调查本身的公正性。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理性的思维方式。

在2018年中期选举前，担任众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的是共和党人德文·努内斯（Devin Nunes），即希夫的前任。努内斯和共和党大多数党员一样从来没有接受过不支持他们观点的调查结论。努内斯在任职众议院情报委员会期间，参与了希拉里对班加西恐怖袭击的处理问题和其“邮件门”事件的调查。2012年9月11日，位于班加西的美国驻利比亚大使馆遭受恐怖袭击，包括大使在内的四名美国外交官丧生。在当时，共和党主持的众议院情报委员会对时任国务卿希拉里对恐怖袭击的应急反应和处置进行了长达多年的调查。调查结论是希拉里对这次恐怖事件没有任何失误和责任，但是共和党在2016年大选期间经常就班加西事件攻击希拉里，他们甚至不接受由他们自己主持调查得出的结论。

所谓“邮件门”则是另一个例子。 希拉里在就任国务卿期间使用了私人邮箱服务器处理公务。时任联邦调查局局长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经过调查，在2016年宣布她的行为不构成犯罪，政府没有起诉希拉里。

但是共和党人一直到今天从没有接受科米和联邦调查局的对希拉里一案的结论。 特朗普在当选后还一再强调联邦调查局对希拉里的调查是明显的偏袒，在多次的共和党集会上特朗普还经常喊出“Lock Her Up“的口号。共和党还展开了”对调查者的调查”。2017年迫于包括努内斯在内的多名共和党议员的要求，司法部总监察长对于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对希拉里“邮件门”事件的调查流程进行了一个调查，但是这个调查在2018年年初得出结论，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的调查流程和程序并没有存在偏袒和不合法的地方。然而就算是这样，努内斯和多名共和党人还是在此之后多次表态希拉里应该被起诉。

假如穆勒报告得出的结论不是特朗普无罪而是有罪的结论，我相信共和党将会“大闹天宫”。共和党绝对不会像民主党现在这样承认调查的公正性但要求公布调查的全部结果。他们将会要求司法部对穆勒团队进行行为和其他方面的一系列的调查，将会对穆勒和他的团队进行恶意的、肮脏的、大规模的人身攻击。

至于你们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成者王，败者寇”是共和党的一贯的思维方式，顺便提一句，也是世界上所有独裁者的思维方式。这和民主制度的“程序正义“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我们从民主党和共和党对穆勒报告的反应就可以看到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一个是尊崇民主和法制精神的；一个是独裁的，”目的决定手段”的思维方式。 这是民主党和共和党两党的本质区别。

文 | 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 黄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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