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11月12-13日由《财经》杂志、《财经网》和《财经》智库主办的第十七届《财经》年会上，麻省理工学院教授黄亚生发言表示，“美国现在应该讨论的是中美贸易战对美国的影响是什么。总的来讲，对美国的影响是相当负面的，而现在可悲的是，民主党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有勇气去挑战特朗普，特朗普是在颠覆美国，而且他实际上是在损害美国的利益，民主党应该在这方面有一个鲜明的立场，像过去咱们搞阶级斗争一样，要跟他划清界线，但现在民主党没有这种勇气，所以在我们看来，这是非常非常不应该的。这是我对中美关系比较悲观的原因之一，一个信仰科学、信仰理智的政党，在这个问题上完全失声，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现状。”

现将黄亚生教授整理和进一步修订后的发言文字稿转载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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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三位专家讲的比较多的是中国方面的，因为我住在美国，可能对美国比较了解，就多讲一下美国的事情。

 

我们说美国有这个观念，有那个观念，美国是一个多元化的国家，不是一个铁板一块的国家。我刚去美国的时候发现，美国还有共产党，而且他们经常要发展我为共产党人。我在中国都不是，我肯定到美国就不参加共产党了。美国有一个数据，特朗普说美国是一个基督教的国家，美国40%的人口是无神论者。美国政府限制华为，但是支持华为的在美国大有人在。华为在美国与其他电信运营商不一样，它为美国的穷人提供了电信服务，美国的公司不愿意到那儿去建基础设施，华为去了。在特朗普限制华为的同时，美国贫困地区的社区，通过他们的参议员、众议员要求美国政府不能这么对待华为。最近有一个纪录片叫《美国工厂》，反对福耀的人也有，支持福耀的人也有。

 

所以，美国是一个多元化的国家，而且特朗普现在对华的政策、贸易战，我们是可以公开辩论的，可以指责他、批评他，这是美国最强大的优势。

 

同时，美国也是一个忧患意识很强的国家，虽然它国土广阔、技术发达，但它总是认为世界上有一些国家，比如苏联、日本、中国在挑战它。有人认为，美国有责怪别人、怪罪别人的习惯，这是一种解释。另外一种解释是，美国有很多人故意在外面设立这种威胁，让美国自己做出更多的革新，做出更多的进步。在上世界80年代，很多美国人唱衰美国的时候，恰恰如今我们应用很广的科技，在那个时候发展的非常快。

 

 

美国很多东西，不能从简单政府官员的观点去判断美国的整个社会。但确确实实在中美关系方面，我们必须承认，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可以说是有一个相当重大的共识，两个方面的证据：

 

第一，如果看民主党2020大选党内初选的辩论，民主党已经进行了好几轮辩论，每场辩论我都去看过，每一次辩论从来不提中美关系。这是几个因素造成的：在选举初期不重视外交方面的问题，但中美关系不简单是一个外交关系，它影响到美国的农民，影响到美国的公司，影响到美国的加工业，为什么民主党辩论的时候没有提这个？他们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跟特朗普是一个观点，而辩论是要辩论跟特朗普不一样的观点。

 

第二，我最近参加了很多在美国的中美问题讨论会，上次在加州参加的一次会议，国内也有学者专家出席。开完这个会议以后，我们有一个共识，对中国强硬派，不仅是共和党内部的政策幕僚，很多是民主党的政策幕僚，而且这些人是比较年轻的，30多岁、40多岁。可以想象，到2020年，如果民主党获胜，他们肯定是要找这些人做政策方面的幕僚，他们的观点跟特朗普是差不多的。

 

总结一下他们的观点，国际关系里有一个理论，叫做“现实主义”。所谓“修昔底德陷阱”，就是一种现实主义，它是“零和博弈”的观点（具体可参加我之前的文章《黄亚生：美国“现实主义思维”共识的形成及其危害性》）。一个国家的实力增加，肯定造成一个后果，就是另外一个国家的实力减少，所以他不去看中国内部发展的情况，他只看中国的GDP。你跟他讲中国虽然GDP很大，但还有贫困的人口，还是有很多的私营企业，中国还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阶层，这些问题他全不关心。所以，我们感觉到可怕的是，这些民主党的幕僚，教育背景很好，而且在我看来在其他的问题上，是比共和党的幕僚更有理性的，他们都这么认为，所以这是铁板一块。中美问题的解决不是一个短期的问题，而是一个长期的问题，即使是民主党上台，这个问题也不会马上得到解决。

 

 

讲到中美之间的“冷战”，我觉得冷战不是特别准确的描述，因为冷战是对照苏联的。苏联跟美国之间没有任何贸易的来往，没有任何投资的来往，没有留学生的交往，没有访问学者，这才叫冷战。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关系是复杂交织的，有贸易、有投资、有留学生、有访问学者，还有大批留在美国工作的华人，中美之间的复杂性远远超过美国当时和苏联以及和日本。美国和苏联的关系是比较单一的，一种是意识形态的竞争，一种是军事的竞争，跟日本主要是经济方面的竞争，没有军事和意识形态方面的竞争。但跟中国，这些方面的因素都存在，有军事方面的问题，比如南海，也有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比如“一带一路”，被有人认为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输出，还有经济方面的竞争。所以，中美关系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因为它牵扯到各个方面的问题，将来怎么解决，也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如果解决的话，美国那边需要提供解决方案，中国这边也需要提供一些解决方案。如果中国加快了改革的步伐，加快了体制的改革，这本身就是解决中美关系现在困境的一个出路。

 

中美贸易战，实际上对美国已经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我们讲的比较多的是农民的利益，美国加工业的利益，美国公司的利益。我讲一个大家没有想到的方面，就是美国科技发展，也在严重的受到中美关系的负面影响，原因非常简单：第一，美国高科技公司在中国的收入占其总营销收入的25%左右，美国高科技对科技的投资，是需要中国市场来支持的，如果损失了中国的市场，对美国科技的发展，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比如高通，世界上大概可能有三家有条件做5G的公司，华为、高通、爱立信，高通61%的收入是跟中国有关系的，如果中美之间贸易战使高通无法向华为供货，会严重影响高通的科研能力。美国商务部已经把华为和其他的中国企业作为实体企业，要跟中国做生意必须要政府批准，现在特朗普还是批准他们给中国供货，但有一个很严格的规定，除了批准业务领域以外，不可以跟中国公司发生其他任何方面的联系。那么问题来了，5G是一种技术，也是一种标准，如果你参与5G的研发，必须参与对5G标准的讨论，现在高通可以给华为供货，但不可以跟华为进行任何5G方面的标准的讨论，不进行这些讨论，就妨碍了高通发展5G的能力。

 

中美之间的科技方面的合作，实际上是具有相当强的互补性的。美国的政府科技方面的开支，大概是5000亿美元左右，中国大概是4000亿美元左右，但两个国家政府开支里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是，美国政府的开支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生命科学和软件、大数据、AI等。中国政府的科技开支在很多领域分配比较平均的，在美国做科技，如果不是生命科学，不是大数据方面，它是非常依赖于中国科技的支持的。如果掐断两个国家在科技方面的交往，会严重影响美国工程方面的发展，再生能源的发展，还有其他领域的发展（具体可参加我之前的文章《黄亚生：中美“脱钩”对美国科技领域可能造成的影响》）。

 

所以，在我看来，美国现在应该讨论的是中美贸易战对美国的影响是什么。总的来讲，对美国的影响是相当负面的，而现在可悲的是，民主党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有勇气去挑战特朗普。特朗普是在颠覆美国，而且他实际上是在损害美国的利益，民主党在这方面应该有一个鲜明的立场，像过去咱们搞阶级斗争一样，要跟他划清界线，但现在民主党没有这种勇气，在我们看来，这是非常非常不应该的。这是我对中美关系比较悲观的原因之一，一个信仰科学、比较尊重事实的政党，在这个问题上完全失声，这是一个令人忧心的情况。

 

政治领域对国家安全的理解，与学术领域对国家安全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政治领域中，政府官员认为什么都是国家安全，比如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算法，也可以说是一种商业的、教育的、医疗的工具，当然它也会牵扯到军事、国家安全方面。我能切身感觉到这两者之间的冲突，界定范围一个是非常宽的，一个是尽量要限定的。

 

另外，一个很大的区别，是美国政府经常搞不清楚什么叫做基础科研，他们认为在大学做的事情跟在公司做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大学做的研究发展成商业，发展成工具，但我们在大学做的研究都是要发表文章的，我们发表的这些文章，美国人可以看到，中国人也可以看到。MIT有一部分是做国家安全的部门，当然我进不了这个部门。除此之外，所有MIT其他的科研，都是对世界公开的，只要订科学期刊就可以看到的。特朗普要限制中美之间学术方面的交流，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它的危害影响了美国最根本的学术方面的交流和自由。

 

美国现在某种程度上，在施行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用国家安全的理由对中国人的背景进行调查。比如去年美国的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发布了一个文件，当然没有指明中国，但明显的是针对中国人的。从公开报道的情况看，确实有些中国背景的学者在披露自己的资金来源和泄露了研究审查方面出了一些问题，但是暴露出的问题主要是商业方面的，和国家安全没有太多关系。我现在还没听说有任何一个案例是经过司法程序的，被法院认定是国家安全问题的。

 

美国现在的麦卡锡主义以国家安全作为大旗，有这个大旗，政府就获得了很多权力对你进行全面的调查。发现不了在国家安全方面的问题，就去找你税收方面的问题，税收方面的问题找不到，就找你其他的问题。作为人总会在某些方面犯错误的。令人担忧的是，美国政府提出调查的理由是维护美国的民主制度，但是在做法上，有可能已经威胁了美国的民主和人权。

 

文 | 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 黄亚生

本文系黄亚生教授演讲文字稿，转载自《财经》，转载请注明出处。

 

本文检索关键词：中美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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