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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黄亚生2月25日在本公众号(“亚生看G2”)上发布了一篇题为《黄亚生:致敬乔姆斯基》的文章,引起了广泛的反响。今天的这篇文章,一是对《黄亚生:致敬乔姆斯基》的一个补充,二是更深入地探讨了乔姆斯基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批评逻辑。

 

黄亚生教授指出,他并不赞同乔姆斯基早期对于柬埔寨问题的评论,但他认为,乔姆斯基早期对于柬埔寨的评论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意识形态主义者。实际上,乔姆斯基不是一个意识形态主义者,他的批评逻辑是在不停反省和批判自己本族人或是本国政府的行为。

 


 

 

我在2月25日的微信公众号“亚生看G2”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黄亚生:致敬乔姆斯基》的文章。文章发出之后,有读者指出我在总结乔姆斯基的政治观点和主张时,忽略了乔姆斯基早期对于左派国家政权的同情和其暴行的否认。的确,我在《黄亚生:致敬乔姆斯基》一文中介绍乔姆斯基的政治观点时,没有提及他早期最有争议的有关柬埔寨的观点。 我在这篇文章里接受读者们的指正,对于我上一篇文章做一些补充。

 

在上一篇文章里我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对于乔姆斯基的很多观点我是不赞同的。我认为他早期——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为柬埔寨的辩护是绝对错误的。 他本人在1993年也承认了这个认知错误。1993年与乔姆斯基早期发表对柬埔寨观点时的一个重大区别是1993年时我们已经有了确凿的事实和数据,而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这些证据是不明晰的。乔姆斯基作为一个科学家就应该对数据低头,所谓就是被证伪了。这也是我向乔姆斯基致敬的原因之一。

 

对乔姆斯基的一个惯常的攻击是这么一种模式:你攻击A你就一定是维护B。有些读者也对我批评特朗普的文章也有类似的反应:你这么批评美国,你为什么不回国?这完全是一个伪命题。我想借此讨论一个方法论的问题,就是你可以批评A,但这并不是说你一定赞成和A对立的B。这在逻辑学里是一个典型的所谓“错误的二分法”(False Dichotomy),就是世界上只有A和B的两种选择,但实际上真实世界里有多种选择和可能性。

 

这篇文章将通过对乔姆斯基的批判逻辑的讨论再次阐明我的观点,即乔姆斯基不是一个意识形态主义者,他的主流观点绝对不是为了维护集权国家而批评美国。他的批评逻辑和美国很多左派知识分子以及国内所谓五毛的思维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或者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国内的五毛经常用别人的错误来为自己的错误辩解。而乔姆斯基的批评逻辑正好是反着的,他认为作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他首要的责任就应该是批评自己的国家。

 

乔姆斯基对柬埔寨的观点

乔姆斯基上世纪70年代围绕柬埔寨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和言论一直饱受争议。其中,一篇在1977年发表的题为“Distortions at Fourth Hand”的文章和一本在1979年出版的名叫《激变之后》(“After the  Cataclysm”)的书被广泛提及。在 “Distortions at Fourth Hand”一文中,乔姆斯基表示美国政府过分夸大了柬埔寨暴行的程度和危害,并通过控制新闻渠道的方式,掩盖了美国军事行动对当地民众的巨大伤害。在文章中,乔姆斯基指出当时新闻界的一些描述柬埔寨暴行的文章存在逻辑和证据漏洞。同时,乔姆斯基声称一些站在对立面的学者所写的文章证据更加完整和更为可信。

 

 

乔姆斯基赞同的这些文章普遍都表露了对柬埔寨政权不同程度的同情。乔姆斯基表示“我们再次强调一些关键点。(美国政府)向美国公众过滤和宣传的(信息)是对现有相关证据和信息的严重歪曲的版本,美国政府过分强调柬埔寨暴行,淡化或忽视美国政府自身的行动给所带柬埔寨社会和民众所来的直接或间接的伤害。”而在《激变之后》中,乔姆斯基再次强调了美国政府在柬埔寨问题上对于事实的扭曲,指责美国政府希望借此来掩盖自己在东南亚的所作所为。

 

乔姆斯基并不是当时唯一一个坚持认为美国政府扭曲了事实的学者,这是有特殊的历史背景的。在上世纪70年代,各国政府对于意识形态是十分敏感的。在当时,包括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在内的多国的很多学者都认为在柬埔寨和越南问题上,美国政府基于意识形态对立的考虑,控制了消息的收集和公布渠道,以此来为自己服务。而在当时,针对柬埔寨政权的信息大多来自美国主流媒体和政府。这些学者们也不允许去柬埔寨实地考察,这更加重了他们对官方信息的质疑,他们认为美国政府是在为自己的暴行脱罪和转移注意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不争的事实被揭示了:1)美国确实在东南亚实施了大规模的暴行;2)柬埔寨政权所被披露暴行更是史无前例的。 在后一个问题上,当时包括乔姆斯基的学者们因为相信美国政府控制了信息渠道,而对柬埔寨做出了严重的错误的判断。在1993年一部名为《制造允许》(“Manufacturing  Consent”)的纪录片中,乔姆斯基谈到,“我认为现代历史上最严重的种族屠杀来自于波尔布特(柬埔寨领导人),这段历史存在于1975年到1978年之间。我觉得我们很难找到和它类似的暴行,即使是未来我也觉得很难再会有暴行可以和它相提并论。”乔姆斯基显然认为自己在70年代对于柬埔寨的看法是错误的。

 

 

乔姆斯基的批评逻辑

确实,从上世纪60年代到现在,一直有左派知识分子同情和支持左派国家,而且是罔顾事实。但我认为乔姆斯基和那些人大相径庭。他对于柬埔寨早期的评论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他的本意是认为整个柬埔寨是被美国当时干预主义政策所压迫的一方,柬埔寨是弱势而美国是强势。这恰恰是乔姆斯基的批评逻辑。他在文章《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详见我上一篇文章《黄亚生:致敬乔姆斯基》)中提出的公知的责任就是为弱势呼声。在《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中,乔姆斯基表示“基本上,学者应该试图发现真相,并诚实地说出真相。这是目标。但学者们这么做了吗?也许物理学家在这样做吧,历史上那些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人都不是这样的角色。总体上,他们的历史角色就是服务于权力。”在柬埔寨问题上,乔姆斯基犯了一个实证错误,就是他没有把柬埔寨国家内部的强势和弱势分开讨论,但这个实证错误不影响他这个批评逻辑的整体正确性。 乔姆斯基方法论的核心是在于反省自己国家政府所作所为,这个反省本身不应该被理解为为其他国家的不当行为做辩护。

 

他的方法论的另一个核心是为弱势呼声。在上世纪70年代乔姆斯基和很多美国左派知识分子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有过对苏联的体无完肤的评判,但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少批评古巴、越南和当时很穷的中国。他专门批评强国:美国,以色列和苏联。这种批评逻辑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但这个不是一个意识形态的选择。

 

逻辑谬误——错误的二分法

有些人可能不认可我在《黄亚生:致敬乔姆斯基》和这篇文章中对于乔姆斯基批评逻辑的总结,他们坚定地认为乔姆斯基长期坚持批评美国政府是因为他内心是拥护集权者的。甚至有一个读者对《黄亚生:致敬乔姆斯基》文章得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认为乔姆斯基(和我)不把亚洲人当人看,只在乎白人的生命。

 

自从我创办“亚生看G2”这个微信公众号后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看过你说A的观点后却坚持说你在说B。乔姆斯基在越战期间明明是为越南人发声,指责基本是白人的美国政府的不人道行为。他在1970年更是亲自去过老挝的难民营调查。在2017年的一次采访中谈及他在难民营的所见所闻时,乔姆斯基泪流满面。另外,他自己身为犹太人却对以色列进行严厉的批评。你就算再不喜欢乔姆斯基,但只要你还有一寸的思维常识也不会得出乔姆斯基只在乎白人生命的结论。

 

一个通常的批评是说乔姆斯基在上世纪70年代批评美国的东南亚政策是因为他发自内心支持那些集权政府。这个对乔姆斯基的批评让我想起了每当我发批判特朗普的文章后,总有读者会问我为什么不回中国?这完全是一个伪命题。我想借此讨论一个方法论的问题,就是你可以批评A,但这并不是说你一定赞成和A对立的B。这在逻辑学上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错误的二分法“(False dichotomy,也被翻译为假两难推理)。错误的二分法属于所谓“分散注意谬误”(Fallacies of Distraction)的一种。经典的例子包括:你们要么支持希特勒,你要么就是支持斯大林。这里的谬误就在于世界不是只有这两个极端的选择。真实的世界有多种选择或多种解释。

 

我们批评特朗普是用民主、宪制和启蒙价值观(Enlightenment Values)为准绳,至于集权国家的行为是什么对我们的批评和思维方式是没有任何指导意义的。同样的,乔姆斯基长期对于美国和以色列的批评是基于他认为这些国家应该比它们现在所作所为更加民主,更加尊重人权,完全不是因为他认可那些和美国相对,但根本没有民主和人权的国家。

 

结语

乔姆斯基不是一个意识形态主义者。他的批评逻辑是在不停反省和批判自己本族人或是本国政府的行为。而那些因为乔姆斯基一直批评美国政府而认为其内心是支持集权者的人,是犯了”错误的二分法”的基本逻辑错误。他们认为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支持美国政府或是支持集权者。乔姆斯基批判美国,不是因为他向往集权;而我批判现任美国政府和特朗普,也不是因为我向往和美国相反的制度设置。

 

我认为对乔姆斯基最中肯的批评是他对民主过于理想化,这个过度的理想化导致了他认为民主党和共和党没有本质区别——他在2016年接受《赫芬顿邮报》采访时表示,美国本质上是“一党专政”,一个分为共和党和民主党两个派系的商业政党,但从政策上这两大派系之间只有细小的和表面的区别。

 

我认为这个观点完全是错误的,而这个错误在特朗普时代是再清晰不过了。我甚至认为乔姆斯基的这个认知恰恰是破坏了美国民主,因为这个观点导致了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不投票,不参与政治。 乔姆斯基对美国的很多批评我认为都是中肯的,但是要接受他的批评我们必须通过参与政治去改变美国。而参与政治的第一步就是要认清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是存在巨大差别的。

 

文 | 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 黄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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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检索关键词:乔姆斯基,批评逻辑

 

声明:本文不是学术论文,在表述和数据引用方面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误差。欢迎读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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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个人公号“亚生看G2”(ID:YashengonG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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