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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当下,以特朗普为首的强人政治领导人成为了国际政治舞台的主角,并不断挑战现有的国际秩序。以特朗普为例,他挑战现有国际秩序的最新举动就是在8月2日宣布美国正式退出《中导条约》,这个行为很可能将美国、俄罗斯,甚至是欧盟拉入新一轮的大规模军备竞赛。
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黄亚生表示,“强人政治时代的特质是用个人判断取代社会集体判断,就是用没有受制约的个人判断挑战既成秩序和制度。”黄教授表示,强人政治领导人会为国内乃至国际社会埋下不稳定因素,催化社会的动乱。

 
我在去年的文章《黄亚生:西方右翼强人政治的崛起》中指出,我们正处于一个“强人政治在世界大行其道的时代”。我当时指出,民众们对这个变化世界的不安感给予了这些强人上位的机会,他们通过煽动民众内心对世界的不安感和危机感来获得支持。因为民众们认为世界在变得更加不稳定的不安全感给予了强人政治领导人上位的机会,反过来,这些强人领导上位后,则真的催化了社会的混乱。
 
强人政治是用个人判断取代社会集体判断,就是用没有受制约的个人判断挑战既成秩序和制度。历史已经表明,强人政治统治国内社会,乃至国际社会秩序的时代,实际都是混乱的时代,比如希特勒主宰国际社会秩序的二战时期。希特勒能够成功上台很重要的一个背景因素是当时德国国内动荡的经济和社会状况以及国内民众对现状的不安和愤怒。然而,希特勒上台后,迅速将德国和整个世界拖入了更大的动乱时代。
 
强人政治破坏了秩序。特朗普执政的一个长远的影响就是破坏了美国长期建立起来的国家秩序体制。目前,以美国为首的强人政治的崛起已经开始在美国国内社会和国际社会制造了一系列不稳定因素:美国国内仇恨犯罪频率在升高、国际经济秩序被打乱,国际军备竞赛被重新启动等等。我们可能正站在一个迈向由强人统治引发动乱时代的十字路口, 一个动乱的时代来临了。
 
特朗普和美国强人政治的崛起
 
目前,美国正在处于着强人政治时代。我在去年3月份在发表的文章《黄亚生:西方右翼强人政治的崛起》中谈到,“特朗普拥有历史上大多数强人领导者的特征: 大力鼓吹民粹主义、无限夸大自己国家和社会正在遭受外部威胁, 宣称自己掌握着带领民众走向繁荣的灵丹妙药。”特朗普与之前几位美国总统的一个很大区别就在于他可以完全摆脱政党这个强大的“组织机器”的束缚,直接动员,或者是说煽动他的忠实支持者。正如我之前在文章《黄亚生:只要你支持共和党,就是支持特朗普》中谈到,目前“特朗普完全代表共和党,甚至可以说共和党完全依附于特朗普。” 也就是说,从特朗普宣布以共和党人身份参选上一届总统开始,非但特朗普没有受到共和党的制约,他还在很大程度上改造了共和党,将共和党特朗普化了。
 
 
在特朗普上台后,事实已经证明,他正在为美国社会乃至整个国际社会埋下越来越多的不稳定隐患。在国内层面,特朗普自竞选起长期的针对包括移民问题在内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的极端言论煽动起了美国国内一些极端和种族分子内心最深处的躁动,为国内社会的安全制造了不稳定因素。就在两周前,美国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内,先后在得克萨斯州和俄亥俄州发生两起枪击案,嫌犯均为20多岁的白人男性。而根据警方和媒体的事后调查,得克萨斯州枪击案中的嫌犯曾多次在网络上发表反移民言论,其疑似社交账号上充满了“特朗普”和“造墙”的热搜标签,显示其是一名极端的特朗普支持者。而去年10月份在美国向名人政客寄出十多件“炸弹邮包”的犯罪嫌疑人也是一名极右翼支持的特朗普狂热分子。我相信美国将会有更多的动乱发生。
 
美国已经有学者对特朗普当选对于美国仇恨犯罪频率的影响做过研究。美国两名大学教授2018年的一项研究发现,统计了美国1992年到2017年的仇恨犯罪数量后,他们发现特朗普当选后美国的仇恨犯罪数量有非常明显的上升。以统计方法研究发现,美国2016年末和2017年仇恨犯罪上升的现象和特朗普当选这一事件有很强的相关性。同时,该研究还表明以郡为统计单位,特朗普支持率越高的地区,仇恨犯罪在2016年末和2017年的增加越明显。除此之外,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几家媒体创建的一个佛罗里达州仇恨犯罪数据库,里面记录了由在佛罗里达州的游客或当地居民上报的仇恨犯罪事件。有媒体在随机阅读了里面的169个案例后发现,其中四分之一的案例里记录了受害者表示嫌犯在犯罪时提到了特朗普的名字,或认为案件与特朗普有间接关系。
 
在国际层面,特朗普一再搅乱国际现有的秩序和多边机制,埋下可能爆发动乱的不稳定因素。特朗普先是在2017年6月1日宣布美国将退出《巴黎协定》,极大损害了这份由联合国195各成员国努力推动并签署的气候协定的有效性。随后,12月6日,特朗普正式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的首都,并启动了将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迁往耶路撒冷的程序。这打破了美国五十年来的一贯立场,那就是不就耶路撒冷归属问题做明确的表态,希望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可以通过协商途径解决耶路撒冷问题。在特朗普宣布这一消息的第二天,巴以就在约旦河西岸发生了激烈的警民冲突。
 
2018年5月8日,特朗普宣布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使得这份在联合国安理会上获得五个常任理事国的一致通过的协议几近失效。而就在特朗普单方面撕毁协议的几个月前,国际原子能机构2017年8月发布的最新监督报告还显示伊朗在按照约定履行协议。在美国退出协议后,纵使欧盟想继续维系协议,也是独木难支,伊朗也在美国毁约后迅速考虑重启核试验。就在最近,8月19日,伊朗宣布正准备进一步减少履行伊核协议义务。
 
 
特朗普对国际社会所制造的最新的不稳定因素就是在8月2日宣布美国正式退出《中导条约》。《中导条约》是美国和苏联在1987年签订的,规定两国不再保有、生产或试验射程在500公里至5500公里的陆基巡航导弹和弹道导弹”的条约。《中导条约》的签署是冷战时期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其体现了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在军备控制问题上所做出的努力和承诺。诚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导条约》的履行已经出现了很多的挑战和问题,但是,特朗普直接宣布退出这一条约,只能将美国、俄罗斯乃至欧盟重新拖入核军备无次序的竞赛。
 
有读者也许会说,特朗普6月30日历史性的跨过三八线是不是为朝鲜半岛和平关系迈出了有意义的一步?也许,但是,不要忘记2017年后半年和2018年初朝鲜半岛的紧张局势以及特朗普的火上浇油。当时,特朗普曾嘲讽金正恩为“小火箭人”。而在2018年初,特朗普在社交媒体发出小朋友互相打闹时才会说的话,他说:“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宣称,在他桌子上有核按钮。请那些来自‘粮食短缺’政权的人转告他,我也有核按钮,而且比他的更大、更强,而且能用!”相信很多人都认为朝鲜半岛在爆发军事冲突的边缘。可以说,特朗普跨过三八线的举动完全没有改变朝鲜半岛的紧张局面。朝鲜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的导弹试验。
 
美国以外的强人政治之崛起
 
特朗普和美国正在经历的强人政治时代不是当下唯一可以证明强人政治会导致国内社会,乃至国际社会动乱的例子。印度今年刚刚连任的总理莫迪近期在克什米尔地区的举动提供了一个最新的例子。
 
印度的莫迪政府代表的是右翼民粹主义。莫迪大力鼓吹民族主义以及印度教至上主义,在印度国内受到了一大批狂热民众的支持。如果说莫迪的第一个任期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经济问题上的话,那么在连任后,他开始投入更多精力在鼓吹民族主义以及印度教至上主义。8月5日,印度政府宣布废除了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自治地位,将地区纳入联邦直辖区,并软禁了一批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主要政治人物。印控克什米尔地区人口以穆斯林为主,废除自治地位的举动也被很多人看作是打压印度国内穆斯林群体的最新手段。印控克什米尔地区自治地位的废除很可能对印度国内社会种族关系,以及地区国际关系,尤其是印巴关系造成长期且深远的负面影响。印度以及印巴地区很可能因此进入一个长期的动乱状态。8月15日,印度和巴基斯坦已经在克什米尔地区爆发了军事冲突。与此同时,根据报道,印度国内的阿萨姆邦正在对邦内居民进行身份审查,要求居民证明他们的家庭在1971年前(孟加拉国从巴基斯坦独立的年份,在当时,大量难民涌入印度)就已经获得了印度的国籍身份,那些拿不出证明的居民很可能被视为非法移民,面临牢狱之灾。政府的这个举动被看作印度教至上主义的最新动作,旨在限制穆斯林群体在印度国内的存在。阿萨姆邦的移民审核进一步为印度社会乃至整个印巴地区的稳定埋下了不稳定因素。
 
 
强人政治与社会的反弹
 
强人政治时代的本质是用个人判断取代社会集体判断,换句话来说,就是用个人判断挑战现存的秩序和制度。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伊朗核协定、TPP协议和《中导条约》等行为都是在破坏集体判断。这里我有必要强调下我文章中讨论的特朗普和莫迪的“强人政治时代”和“极权政治时代”的区别。我这篇文章中分析和讨论的“强人政治”的概念可能没有传统的强人政治的概念所包含的那么广泛。在这篇文章里,不论是印度还是美国,处于强人政治时代的社会虽然有一个政治强人,但社会还是存在一定的“能动性”(Agency)的。在政治学里,“能动性”指的是个体能够独立行动,做出他/她自由的选择的能力。政府认可、尊重和保护公民在政治生活中的“能动性”。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论是特朗普,还是莫迪,对于集体判断的破坏的必然结果就是集体的反抗和反弹。同样,因为“能动性”概念的存在,特朗普或莫迪虽然可以破坏国际社会秩序,但却不能直接将强人政治延伸到其他国家,这会引起目标国家社会集体的反抗和反弹。
 
对于处于极权政治时代的社会,社会也拥有一个政治强人领导,但与处于强人政治时代的社会的最大区别是,社会里民众的“能动性”被限制或者完全被剥夺了。在这样社会的政府看来,民众只不过是他们巩固政权达到目的工具。当民众沦为工具,统治者成为社会政治生活的主角,甚至全部,那么社会民众在日常政治生活中,就会形成对统治者和权力的盲目崇拜。(我之后会单独写一篇文章讨论不同形式政府对于民众“能动性”的不同态度。)因此,在这样的社会里,即使政治强人肆意使用个人判断,也不容易引起社会的反弹,至少可以维持国内社会的长期稳定。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就是处于极权政治时代的社会的一个例子。
 
结语
 
因为美国在国际社会中的重要影响力,特朗普任下美国经历的强人政治时代会继续为美国国内社会和国际社会带来更多的不稳定因素,这样不稳定因素的持续积累是危险的。美国即将在明年11月迎来总统大选,美国社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终结特朗普的强人政治。
 
文 | 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 黄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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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检索关键词:特朗普,强人政治,国际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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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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